赶在清晨7点前,孙珉到达上班地点——苏州大学地标建筑“文星阁”。这座巍然屹立的阁楼,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,1982年被列为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。
拨开葱茏的爬山虎,从正门步入阁楼,循着狭窄的木梯向上爬,每踩一步,脚底都会传来“嘎吱”声。系上安全绳的孙珉从阁楼第四层的轩窗翻越出去,稳稳落在外面的脚手架上,整个动作一气呵成。她慢慢探出身子,小心翼翼地绕着阁楼最外围的脚手架,对四面屋檐的受损情况做拍照记录。
香山帮,发源于江苏省苏州市吴中区胥口镇,全称“香山帮传统建筑营造技艺”。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,形成于汉晋,发展于唐宋,兴盛于明清,是中国建筑史上的重要一脉。明朝时,人称香山帮“祖师爷”的蒯祥,更是从苏州园林一路修到北京故宫,让香山帮名动天下。如今,流传近2500年的建筑技艺“香火”将会如何延续?
今年6月,《香山帮传统建筑营造技艺规范》《香山帮传统建筑营造技艺传习评价规范》相继发布。据胥口镇相关负责的人介绍,两套规范的发布,迈出探索香山帮传统建筑营造技艺系统性保护的重要一步,让这一非遗文化更好地赓续绵延,让香山帮传统建筑营造技艺从历史中走来,重新焕发出新的活力。与此同时,孙珉在香山帮一年一度的拜师大会上,正式拜香山帮传统建筑营造技艺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陆耀祖为师。
85后孙珉是土生土长的苏州“小娘鱼”。爷爷与父亲都从事建筑行业,耳濡目染间,她从小就对古建园林有兴趣。相比身边的小女孩都在把玩洋娃娃,她的童年却跟木头、锯子和刨子结下不解之缘。
模仿大人,她常常先挑选心仪的木块,而后拎起锯子起起落落,再按住刨子反复打磨,一块块简易的积木便诞生了。“用这些积木,我能够搭建任何梦想中的形状。”
孙珉很庆幸自己生活在苏州,从小就养成逛古典园林的习惯。穿梭在园林间,欣赏亭台楼阁、奇石曲廊、一草一木。“这跟钢筋混凝土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,所带来的震撼无可比拟。”她颇有感触,“这就是中国古建的魅力。”
长大后,读了工商管理研究生的孙珉一刻也没放弃古建梦,她加入苏州市香山帮营造协会,成为香山帮一员。
孙珉介绍,香山帮历来注重纯手工建造。一砖一瓦、一榫一卯都有能工巧匠的巧心思。
比如文星阁前桂香殿的屋脊是鱼龙吻脊,即龙首鱼尾造型,正式名称为鸱吻,被视为防火的守护神,除了防火的寓意外,还承载着吉祥与祈福的意义。
不过,她也在思考:在现代建筑工艺目不暇接的今天,到底该以何种姿态,面对老祖宗留下来的古建园林?
每每看见一些古建筑经修复后,改变其原来风貌,甚至会出现现代风格时,孙珉都深感痛惜。她认为,古建筑是历史、艺术、科学、文化的综合体现,需要被保护与传承,一定要坚持“修旧如旧”的原则。
与此同时,作为香山帮最年轻的一帮人,孙珉也在时刻思索着如何让香山帮与更多年轻人“破圈相拥”,让后人真正了解香山帮的故事。
空闲之余,她常常参加各类推广。摊位上放置几个简易的木质斗拱,准能吸引到成群结队的孩子们,并且经常能听到“这比乐高积木好玩多了”的声音。
在孙珉看来,斗拱是中国古建常用的、集榫卯技术大成的构件,诠释着中国古建筑的精华。她会把斗拱拆下来,让孩子们摸索体验。
她深知,今天的香山帮同时肩负着文物保护、修复和古建筑文化传播的重要使命。
头顶烈日,仁和园林的创始人唐建芳爬上文星阁前的桂香殿,伏在屋脊边上,亲自上阵指导。泥瓦匠出身的他一手拿瓦刀,一手拿铲子,手起刀落间,鱼龙吻脊逐渐焕发新活力,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屋顶上蹦下来。
15岁上山当学徒,跟随家族走南闯北、一路修缮,祖祖辈辈都在修庙宇、盖房子……这位1969年出生的大叔,可谓是根正苗红的香山帮。远不止苏州大学,寒山寺、灵岩寺、西园寺、文山寺等一众知名景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。
多少年来,唐建芳一直记得祖父的教诲:“外行看热闹,内行可就要看门道喽!”这也是他最常告诫孙珉的话。
同为唐建芳和孙珉的师父,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陆耀祖已有75岁高龄,虽然腿脚不便,但依然亲临文星阁修缮现场。
早些年,他曾主持过中国第一例出口工程“明轩”、美国波特兰市“兰苏园”等影响深远的园林出口项目。
16岁起,出生于木作世家的陆耀祖跟着父亲陆文安学习木工,砍、刨、锯、凿——木工的4样操作手艺,要练习至少3年才能上手。
父亲的为师之道对陆耀祖影响深远。有一年,一位山东的中年木工慕名而来。二话没说,父亲带他实地走访苏州各大园林,亲自画图纸解析,还领他到工厂车间手把手教学。
这位木工本身有基础,悟性又高,不到半个月,父亲便觉得他可以出师了。临行前,在当时食品紧张的年代,木工特地买了10块馍饼要送师父。父亲见了脸一板:“东西我不需要,你带回去,我教你是应该的。”随后便拂袖而去。
陆耀祖始终认为,香山帮匠人的成才,一定绕不开三点:其一是能学、能记、能话;其二是肯学、肯吃苦;其三是要有好的师傅带。
一直以来,陆耀祖尽心于传道授业,应邀前往大大小小的讲座现场答疑解惑。在他的手底下,培养出一批又一批新兴力量,如今已慢慢成长为香山帮的中流砥柱。
“干我们这行,难就难在如何坚持到底。”陆耀祖感慨,“‘择一事终一生’的道理谁都懂,但试问又有多少人能做到?”
他直言,按照过往经验,要想线年以上的摸爬滚打,“这好像又和当今很多人习惯的快节奏相背离”。
即便如此,陆耀祖依旧坚信香山帮的蓬勃生命力。千百年来,香山帮早已与自然、社会和文化相融相生,“我有理由相信(它)一定会扎根在中国古建的土壤中”。
“何谓‘大师’?如何培养‘大师’?”这是苏州市香山帮营造协会会长冯晓东这些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。
他说,香山帮向来讲究“营造技艺”的学问,4个要素举足轻重。所谓“营”指的是设计,“造”指的是施工,“技”指的是技术,“艺”指的是艺术。
但冯晓东发现,现代人观念中,天然强调“造”和“技”的特征,将香山帮匠人直接等同于在建筑施工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工人,忽视了“营”和“艺”的丰富内涵。
“事实上,香山帮当中的顶尖匠人,不只是一个舞刀弄斧的手工劳动者,更是懂得设计美学的博学之士。”他强调。
冯晓东还说,香山帮以师徒相承,口口相授,很少形成文字,这也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导致“独家秘诀”难以长久延续。
最有代表性的当数清朝末年的姚承祖,他曾受邀讲授建筑,教学时所编绘《营造法原》一书,被誉为“中国南方建筑的唯一宝典”,系统总结了从明清直至民国时期香山帮建筑营造技术,为后人提供了宝贵经验。
据记载,香山帮曾在明清盛极一时,匠人最多时达5000人。明清后,因时局动荡,香山帮走向衰弱,很多技艺面临失传。直到改革开放后,一大批香山帮匠人下海成立公司,形成创业小高潮。2009年,苏州香山帮传统建筑营造技艺作为传统木结构建筑营造技艺,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。
作为香山帮发源地,这些年来,吴中区胥口镇格外的重视非遗保护工作。目前香山工坊入驻古建企业达30家,2023年古建产业产值约20亿元。